我還怕甚麼？

夜正濃。

泳池邊，夜燈亮如白晝。戲水的年輕人興盡而散，池水復歸平靜，又是一片藍。

平靜歸平靜，心緒依舊起伏難平。

微風輕拂，從沉思中甦醒，我已成僅餘的泳客。

再無同伴，不如歸去！

　　難忘他跳水的英姿：從半空高的跳板上一躍而起，片刻之間，地心吸力似乎失去力量。他，像條活鯉魚，才彈起來又沒入水波，那邊又見他一把頭髮冒出水面。

　　好，好一個「浪裡白條」！

　　圍觀者喝采，好事者驚歎，兩者不約而同。

　　我們本來是舊同窗，卻在浪花中認真的打起交道來。他二十歲出頭，五呎八吋，不，該有五呎十吋高吧！在水中泡久了，一身肌肉似銅錘鐵打，女朋友說好要嫁他，正是人生得意時。

　　得意還得意，有一天聽說這壯漢無端生了病，是癌症！這消息猶如晴天來個霹靂，又似無辜者忽然被宣判死刑。

　　從此活鯉魚躲起來養病，海灘、泳池也少了一片歡樂。我仍舊每週五天上班，週一、三、五晨早游泳，週二、四、六晚也不離泳池，禮拜天便游向海灘。心裡想：活鯉魚不知變成甚麼模樣？

　　甚麼模樣？不堪提！

　　再見斯人，憔悴了，無復當年的氣概。頭已禿，髮皆落，好厲害的化學治療！

　　到第二次送入醫院，活鯉魚骨瘦如柴，看上去剩下一副魚骨，末期躺在牀上，神智不清，雙腳那麼一伸便過去了。

　　開朗的人兒、昨天的運動家，乘風破浪，如今安在哉？

　　他離世後好長一段時間，我心緒不寧，思前想後。所失的除了回憶中的歡笑、純真的友情，更有令人深沉的反省，聯想到生命的無奈，是幻夢？是浮雲？

　　往昔荷著背囊，踏遍的高山還在；青山依舊，片刻歡娛已是明日黃花。

　　活鯉魚大限之前，握住我的手，用上最後一口氣，囑咐活下去的朋友好好照顧他所愛的人。

　　憑一雙有力的手，他曾經和我並肩闖天下，野外夜行，披荊斬棘，現在已氣衰力竭。淚光中，彼此心事盡在不言中。我記起聖經上的名句，是預言？是哲理？

　　「你(創造主)叫他們如水沖去；他們如睡一覺。早晨，他們如生長的草，早晨發芽生長，晚上割下枯乾。我們因你的怒氣而消滅，因你的忿怒而驚惶。你將我們的罪孽擺在你面前，將我們的隱惡擺在你面光之中。我們經過的日子都在你震怒之下；我們度盡的年歲好像一聲歎息。我們一生的年日是七十歲，若是強壯可到八十歲；但其中所矜誇的不過是勞苦愁煩，轉眼成空，我們便如飛而去。」(詩九十5-10)

　　我是基督徒，非因教條、誡命使我信服基督。是對生命的反省，使我曉得物質生活絕不能滿足人的靈魂。

　　假若你明天移民外國，今天自然處處為將來的新生活打算。

　　誰不用移離故土，告別紅塵？

　　七十年、八十年匆匆走過，人人都是「一聲歎息，如飛而去」，靈魂、真我便脫離軀殼，飛入永恆，不再受時間、空間、疾病、無知所羈絆。

　　人生道上，同行的朋友忽然病逝，令我反躬自問：當有一天(或者是明天)，我獨個兒離開人間，我能帶走甚麼，好伴我永遠在另一個世界？

　　願我有高潔的靈魂，飛越永世；

　　願創造主與我同行，永不離分；

　　願我回顧匆匆一生，無憾無悔。

　　新婚不久，發現自己患上「血沉素過高風濕性過濾症」(好長的名稱，好怪的疾病)，病發時全身像扭傷一般，晚上痛起來似被火燃燒著，從頸項到手腕、背部、腳股…

　　關節痛楚，又不願愛妻擔憂，忍著痛捱到天亮。她知道了，又是哭哭啼啼，牽腸掛肚。醫生說，這個病根治是妄想，不發作時還可走動走動，痛的時候連止痛藥也不宜服食，免得傷了胃。

　　小夫妻初次共患難，惟有一同祈禱，兩顆心向著天。從天上求勇氣、尋力量，方才曉得人的生命不在乎家道豐富，乃是在乎生命豐盛。常常夜裡起來，兩口子向主耶穌求告，如此一宿雖然有哭泣，早晨便必歡呼。

　　為了所遇見的苦難，有怨歎，更有感謝。夫妻間的距離忽然越縮越短，淚水洗得兩顆心玲瓏剔透，兩口子再無半點不信任。

　　我們為此感謝神，別人用五年、十年才培養出來的一份愛，主在我們身上轉眼便速成。

　　神未曾應許天色常藍，卻曾應許暴風雨中賜下安寧。當我(也是個水上英雄)要扶著枱椅移動時，走一步，歎一聲，那段日子我常常流淚。

　　病中我在想甚麼？

　　想到自己，也想到身旁許多人，更想到生命的意義，想到多年來我活在大都市裡，忙得沒有喘息的機會，天天打從鬧鐘吵醒之後，便提著公事包奔向人群。約好了客戶，雙方劍拔弩張，開天殺價，落地還錢，為五斗米彼此纏磨半天。假若大功告成，便如釋重負，皇恩大赦，找個地方填滿肚腹，玩個瘋瘋癲癲。胸懷大志者，遠征澳門；等閒之輩相約四方君子，竟夜攻打四方城。

　　周而復始，生活似乎多采多姿，遠勝古人；生命的質素，卻日漸貧乏。

　　是個老套問題，病痛之中卻時常捫心自問：我為何而生？為何而活？為何而死？死後又將如何？

　　多少次從軟弱的身軀發出微聲，我都感到力量來自心底；肉身之內，我知道必定藏著一件活寶貝，一個不滅的靈魂。一場災病，淨化了我的心、靈，使我學會體諒世間薄命人，渴望能安慰千百顆苦痛心。

　　公元一世紀，基督的特使保羅歷盡地上艱苦：為真理，屢受鞭打；為公義，常遭陷害；為同伴，時常憂心忡忡，到晚年更失去自由。可是他卻描述自己生命的提升：「所以，我們不喪膽。外體雖然毀壞，內心(裡面的人)卻一天新似一天。」(林後四16)

　　一天新似一天，這話誰能共鳴？

　　從前我嬌生慣養，小時被母親寵壞了，處事漫不經心，得過且過。放下書本，先後幹了十多二十份工作，從電子廠到學警，始終我行我素，不理別人死活，工作上也未能投入。到病中常向主祈禱，傾心吐意，才被主提醒，知所警惕。

　　神確是好牧人，一直保守扶持，賜我十分平安，使我裡裡外外都不虞匱乏。最叫我蒙保守的，是認清了人的脆弱，不再靠自己，天天靠主賜下能力，使我仍可努力工作。

有一次走在街上，身體軟弱無力，絕望地坐在公事包上，再把一生交託主。沒兩天就找到新職位，毋須返回辦公室，不用再作外勤，正合我意！

　　怎能不感謝我的神！不久神還賜我一個女兒，使我在苦中得到莫大安慰。生命氣息，人間美善，皆為主所恩賜，不可強求，也不應怨歎。盡一分力，發一點光，這是基督給人類的好榜樣。

　　沒有主，我會怎樣？必定憂心如焚，坐立不安，寢食不寧，恐怕老毛病發作，擔心妻子、兒女的前途。

　　如今，我卻一無掛慮，因為我是屬於主的人。有一位全豐全足的造物主作我保障，有一位從死裡復活的救主作我朋友，我還怕甚麼？

─本文見證人現為營業代表